“疏隽开子瞻,深婉开少游”-新华每日电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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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

11/15

10: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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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华每日电讯11版 经典引读

“疏隽开子瞻,深婉开少游”

欧阳修词的艺术境界

2024-11-15 10:31:50 来源:新华每日电讯11版 经典引读

插图:何嘉悦

  叶嘉莹讲授

  陆有富整理 于家慧审校

  古文运动是唐代中叶及北宋时期以提倡古文、反对骈文为特点的文体改革运动,兼有思想运动和社会运动的性质。北宋的古文运动是以复古为号召的文学革新运动,在欧阳修、王安石和“三苏”的大力倡导和实践之下,继承了韩愈、柳宗元的成就,使古文成为文学主流,蔚为风气。

  他们所提倡的古文实际是一种新型的散文,既有所继承,又具有鲜明的个性特色和时代特点。就内容言,是明道,把散文引向政教之用;就形式言,是由骈体而散体,体现了散文自身发展的要求。同时欧阳修慧眼识金,赏识提拔了很多人才,如苏东坡、王安石、曾巩等,并且反对西昆体柔弱、浮靡的诗风,提倡平淡、自然的诗风。欧阳修曾编写《新五代史》《新唐书》,他的古文、诗、词写得很好,可是很多人认为他的词没有开创精神,北宋的词到了苏东坡跟柳永才有更进一步的开拓。柳永拓展了词的体制和形式,并有创调之功。词在晚唐五代一直是以小令为主,是一些情感含蓄、比较精美的小词。苏东坡则是在词的内容方面有所开拓,他把个人的感慨、思想写入词的内容之中。欧阳修的词也有其独特的风格,在北宋小词的范围以内,他表现的艺术境界是很高的。他的词内容广泛、题材多样,有一些词近乎民歌。

  欧阳修的集子有两个,即《近体乐府》和《醉翁琴趣》。“醉翁”是欧阳修的别号,“琴趣”就是词的意思,“乐府”也指的是词。《近体乐府》有190多首词,《醉翁琴趣》里有很多相同的,其中有73首词是《近体乐府》里没有的。“冯延巳词,晏同叔得其俊,欧阳永叔得其深。”(刘熙载《艺概·词曲概》)冯煦曾评价欧阳修词“疏隽开子瞻,深婉开少游”,子瞻即苏东坡,少游即秦观,疏隽就是疏放、俊逸,不受约束的意思。王国维也曾评价欧阳修词:“于豪放中有沉着之致,所以尤高。”沉着是深婉,是说他感觉方面是深刻的,比较深刻婉转的,还有感觉敏锐,这是欧阳修词的一个方面。

《踏莎行》(候馆梅残)

  候馆梅残,溪桥柳细,草熏风暖摇征辔。离愁渐远渐无穷,迢迢不断如春水。

  寸寸柔肠,盈盈粉泪,楼高莫近危阑倚。平芜尽处是春山,行人更在春山外。

  《踏莎行》这首词表现出欧阳修比较深婉的风格。这首是写离别的词,“候馆梅残,溪桥柳细”,一开始营造一种气氛。可以远望的高楼叫“候馆”,“梅残”,梅花残落了、开尽了,冬天过去了。时间是在初春,“溪桥柳细”,梅花残落了,嫩柳的细条长出来,有一个过程。温飞卿曾写过“杨柳又如丝,驿桥春雨时”,其实跟这个很相近,也是初春的天气,柳树如丝,细细的春雨。这“梅残”之后是“柳细”,地点是路途上,这是游子路上所见的景色,“柳”给我们一种分别的感觉,“候馆”给我们旅行征途的感觉。这首词是写在春天的分别,形成强烈的对比,春天本来是万物生发的季节,是最高兴、最开放、最发扬的季节,可是要离别,春天离别是更凄凉的事情。下面“草熏风暖摇征辔”,这个“摇”字用得好。根据不同的版本,“熏”有的人是用的“芳”,“草芳风暖”。

  欧阳修其实是化用江淹《别赋》中的“闺中风暖,陌上草熏”。“熏”是草的芳香,“风暖”,春天的风是暖和的。在这样美好的季节、时光里,主人公要远行。“摇征辔”,“征”带来一种很远的感觉,“辔”是马缰的意思。“摇”字有几个不同的解释,既可以是风吹马缰动的姿态,也可以是他一面行旅,一面骑马,暖风之下就一直越走越远,“摇”给人一种节奏上的感觉。“离愁渐远渐无穷,迢迢不断如春水”,这两句在声音、节奏、意义方面都用得很好,是很密切的关系。主人公在路途上走,这种离别的悲哀,愁苦、悲苦的心情,跟他的旅途打成一片。他越走越远,这个愁就越来越无穷了。所以在视觉方面,“迢迢不断如春水”,好像春天的水一样。韦应物《滁州西涧》中有“春潮带雨晚来急,野渡无人舟自横”,春天雨水丰富,雨是绵绵的细雨,不断地下,所以雨水源源不断地来了。越走越远,离愁就越无穷,愁是无穷的,是不断的。李太白说:“抽刀断水水更流,举杯销愁愁更愁。”《古诗十九首》也有“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”,越走越远,这种悲苦、悲哀就越来越深了。所以这首词与古人书写春日离愁的诗作有着很密切的关系。

  上阕讲的是他自己,从自己的口吻来讲述在旅途上的经过。他看见桥旁的柳树,看见有候馆,那么风暖、草熏,美好的日子离他越来越远。接下来他又反过来想象对方在家中等候他回来,“寸寸柔肠,盈盈粉泪”,每个地方的文学中都有不同的想象,有的人以为思想在心里头,有的人以为是感情是在肠里头,极度悲哀的时候,“肝肠寸断”,每一寸的柔肠都觉得很痛苦。对方在哭,哭得满眼都是泪,“盈”是满的意思,也有美好的意思。“楼高莫近危阑倚”,他在路途中看见一座楼,就想象对方一定在那边的楼里看他。所以他说“楼高莫近危阑倚”,“莫”字是劝告、不要的意思,不要接近那么高的楼,“危阑”就是很高的栏杆,不要倚靠高的栏杆远望,为什么?“平芜尽处是春山,行人更在春山外”,在平原的青草地的尽头,可以看见一些春山高起来,春天的山是绿的颜色,青草的绿,“芜”本来就是青草的意思。

  “行人更在春山外”,而你所怀念的那个人,更在无数的、数不尽的春山之外,很遥远。所以你还是不要看了,在那么高的楼上越看越悲哀,因为越看越看不见,没有那个人的一点踪影,春山以外还有春山。“春山”用得很好,开始的时候这首词就把春天跟离别合起来写的,春天的离别是特别悲哀,欧阳修还把离愁比作春水,也是在连绵不断的春天,“平芜尽处是春山,行人更在春山外”。春天的山是绿的,看见一片碧绿的、青草的颜色,本来是应该很高兴的事,可是那个人在哪,看不见了。李商隐写过一首诗,“五更疏欲断,一树碧无情”。五更的时候有一只蝉在叫,叫声是很凄凉的,差不多声嘶力竭了,声音都快要断了,它没有气力去再叫的时候是很凄凉的,“一树碧无情”,蝉旁边碧绿的树好像没有情,因为它没有反应,即使蝉哭得那么厉害树还是那么碧绿,无动于衷。欧阳修曾写道,“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”,人有痛苦有悲哀是因为自己有情,因为有情所以才有感觉、有痛苦,其实这个跟外界大自然没有关系,不要说风怎么样,月怎么样,大自然怎么样,反正是自己有情。“平芜尽处是春山,行人更在春山外”,就给人这种感觉,一片青草的颜色,好像青草都没有情,青草无情与游人当时的心情形成强烈的对比,是完全不一样的。很多人在词里给人一种境界,给人一种特别的品格上的感觉。特别是这首词这两句给人一种很温柔敦厚的感觉,站在别人的角度设身处地想象,对方是多么悲哀、可怜。五代词“换我心,为你心,始知相忆深”,把我的心换作你的心,我从你的心里,感觉到你的悲哀,这具有一种温柔敦厚的感情。

  什么叫做解脱?我觉得欧阳修跟苏东坡是不同的。苏东坡是有一种哲理的思想,而且他还有一种历史感;而欧阳修则有着一种遣玩的意兴。不论是苏东坡哲理的思想跟历史感,还是欧阳修遣玩的意兴,我都觉得很难用“解脱”两个字来解释。“解脱”两个字具有一种比较宗教性的特征。真正能够得道的、超脱的、了悟的,才叫“解脱”。这些诗人,都沉浸在感情之中,我认为他们都没有解脱。我认为欧阳修是遣玩的意兴,那什么叫“遣玩”呢?“遣”是排遣,“玩”是玩赏。我常常说一个诗人的风格当然与他的性情、人格有着密切的关系。而特别能够表现诗人独特风格的时候,一定是当他处在患难之中的时候,当他在生活上有不幸、不顺利的时候。如果你要严格地审查一个人,那么最重要的就是你要看他在苦难之中,在考验之中的反应。当然,每个人的人格跟感情都是不同的,但是反映一个人的人格和风格时,最重要的是看他在苦难和考验之中的反应,这不仅关系一个人的人格,而且还关系到一个人的修养。你要在苦难和磨炼中,能够由己自处,有办法看清自己所处的地位,能处理自己身上存在的问题,我认为这就是我刚所提到的两个字。

  欧阳修是“遣玩”,这是我提出来的。我认为苏东坡不能说解脱,苏东坡是“半脱”。苏东坡这个人很潇洒,很有才气,他一甩袖就能把这些东西摆脱了。摆脱不是说这些东西就不存在了,不是说真的就解脱了,而是说他有一个比较能够摆脱的看法,这就是苏东坡。苏东坡之所以能够有这种比较超脱的看法,是因为他哲理的思想,这点我在讲大晏的时候也曾经讲过。大晏是一种圆融的观照,而欧阳修是遣玩的意兴。冯延巳,我认为是一种执着的热情,而苏东坡实则是带有一种潇洒的精神。每个人都不是完全一样的。讲到欧阳修,王国维有两句赞美的话:“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。”他的这种对于苦难的态度遣玩的意兴,与他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的风格,是结合在一起的。他对待事情的态度,跟他词里表现的风格是结合在一起的。

《玉楼春》(尊前拟把归期说)

  尊前拟把归期说,未语春容先惨咽。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。

  离歌且莫翻新阕,一曲能教肠寸结。直须看尽洛城花,始共春风容易别。

  最能够代表欧阳修词风格的作品,就是这首《玉楼春》。这首词中能够表现出豪放风格的当然是他的用字,“人生自是有情痴”,这个“自是”,用得这么有力量;“直须看尽洛城花”,“直须”两个字,也用得如此有力量。这是他词风豪放的一面。但不是解脱,怎么判断不是解脱呢?你看他前面所说的,“尊前拟把归期说,未语春容先惨咽”“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”,“惨咽”两个字、“有情痴”三个字,这都是经历过一种悲哀痛苦的体验后所说出来的话。而欧阳修的特色是他不甘心被这些悲哀、痛苦打倒,他在痛苦之中能够把痛苦排遣开,而取一种欣赏、观赏、遣玩的态度。所以他说:“直须看尽洛城花,始共春风容易别。”

  “直须”“始共”这几个字的口气,那真是有力量。他何以说得这样有力量?你要知道,这是他从悲哀、痛苦之中得到的遣玩。因为二者是相反的。悲哀、痛苦是向下沉下去的,“遣玩”是你要使你的精神感情仍然能够有一种欣赏的、发扬的态度和风格。其实这两个词有一种张力,就是你要从悲哀痛苦之中挣扎起来,取一种排遣和观赏的态度,所以他说“直须看尽洛城花,始共春风容易别”。难道我真能从离别里边超脱了?当然不是,离别的痛苦依然在我的心中。虽然我知道离别的悲哀、痛苦不能摆脱,可是我要在悲哀离别的痛苦之中,取一种遣玩的态度对待。就是他的“直须看尽洛城花”,表明我就一定要看完洛城花,那个时候我再跟春风告别。如果我知道离别已经是一种悲哀,所以在离别之前,要掌握自身,好好地享受,这是在强调悲苦之中要享受眼前短暂的欢乐。所以它是一种挣扎的力量,是一种遣玩的意兴。所以“遣”者,就是把它遣走、推开,是排遣,“排”是推开的意思。你如果没有悲哀和痛苦,何必要推开?所以这两者之中有一种张力。把痛苦推开,而取一种欣赏的态度,这是使欧阳修的词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的一个最重要的缘故。

  沉着,因为他是有悲哀和痛苦,而且他对悲哀和痛苦体会得很深;豪放,是因为他从悲哀和痛苦之中挣扎出来,能够取一种排遣和观赏的态度。还有那首《朝中措·平山堂》可作例证,说“行乐直须年少,尊前看取衰翁”。一定要趁着年少的时候赶快去行乐欣赏;你看我这样一个衰翁还享受呢,你们岂不更应该享受?就像杜甫曾经说的,“老去才难尽”,也依然是“秋来兴甚长”(《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》)。欧阳修不但对他自己痛苦不幸的遭遇要遣玩,还要战胜这种外来的挫折,所以他才会有这种挣扎所发出来的力量,这就是形成他的词既豪放又沉着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。所以他说:“行乐直须年少,尊前看取衰翁。”这里有两层意思,一是说,我成了衰翁,你们为什么不趁着大好年华好好享乐呢?还有一层意思是说,你们将来有一天,也会变成衰翁的,青春的年华跟美丽的春天一样短暂。

  欧阳修很多首词都是这么说的,我可以再举一些例证。“白发戴花君莫笑,六幺催拍盏频传。人生何处似樽前。”(《浣溪沙》)还有一首词是这样写的,“十年前是尊前客,月白风清。忧患凋零。老去光阴速可惊。  鬓华虽改心无改,试把金觥。旧曲重听。犹似当年醉里声。”(《采桑子》)从中可以看到两方面的挣扎的态度。因此这不是真的解脱,他是在两者之中,有这样一种张力,所以他说“白发戴花君莫笑”,这两句就结合得很好。“戴花”当然是指享乐、欣赏,可是他白发戴花,一个老头子怎么戴得满头是花?你们不要笑我,因为你们不懂得我的心情。“六幺催拍盏频传”,“六幺”是一种曲调的名字,也可以写作“陆幺”,“陆幺”是在曲子里拍子最快的,是最紧张、最兴奋的一个曲调。他说我不但要白发戴花,而且我要听那种最激烈的拍子,最快的曲调。

  “六幺催拍盏频传”,就是频频地饮酒。人生有什么地方比在酒杯前更快乐呢?因为他已经在人生之中失去了很多,也遭遇了众多挫折,只有在酒中找寻最后的快乐。他写了很多首《采桑子》,除了写“西湖好”以外,还写了“十年前是尊前客,月白风清”,他说十年前自己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衰老,这十年,自己经历了很多的忧愁、患难,尤其在政治上遭受了很多侮辱、打击,因此“忧患凋零。老去光阴速可惊”。他说人到衰老的时候,才知道光阴不再、来日无多。接着“鬓华虽改心无改”,说我尽管已是白发,可是我这种欣赏的、遣玩的心情还没有改变。所以“鬓华虽改心无改,试把金觥。旧曲重听”,说的是我手中拿的黄金酒杯,“金觥”不一定是真的黄金,应当理解成是很美丽的酒杯。“旧曲重听”,我听到旧日的像陆幺催拍的兴奋的曲子,“犹似当年醉里声”,仍然像当年酒醉时候所听到的歌声一样美丽,酒的味道也一样美好。他说现在是“忧患凋零”,可是他没有沉沦下去。“试把”的这个“试”字是指要尝试努力,再试一试,就是在这个扬起之中,有一个挫折在里边。即使“旧曲重听”,也是“犹似当年醉里声”,是那种在痛苦中极力地排遣赏玩,这种人生态度,所以我说他是“遣玩的意兴”,有一种排遣和欣赏的意志和兴趣。欧阳修一定是一个在性格上相当有趣味的人,所以他把自己叫做“醉翁”。

  欧阳修早年参加过宋朝庆历年间的党争,和范仲淹、韩琦、富弼一起主张革新弊政,故跟当时的宰相吕夷简产生过矛盾。宋太祖赵匡胤鉴于唐朝的藩镇之乱和五代十国的乱象,杯酒释兵权,削减了天下的兵力。因此,虽然促进了北宋经济和文化的快速发展,但是军事却变得非常软弱。在宋仁宗庆历年间,这个问题也开始慢慢显现出来,所以当时众多谏官、言官纷纷提出改革的主张。宋朝的时候,流行科举考试,因此所有士大夫都是科举出身,不像魏晋南北朝,都是贵族的当权派。其实从唐朝开始,平民就可以参加科举,科举一旦中了,你就有了实现理想、施展抱负的机会。所以,宋朝的读书人都养成了一个观念:士以天下为己任。譬如范仲淹在《岳阳楼记》中写道,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,表明士大夫要比天下的人先经历灾难,要等天下的人都过上安乐的生活之后,才可以考虑自己安乐的生活。

  欧阳修还曾经主持过科举考试,苏东坡跟他的弟弟就是在欧阳修当主考官的时候考上来的。欧阳修主持科举考试的时候还提拔了很多有理想、有意志的人才。但是,他的选拔标准与以前有些不同,所以有些人平常在另外一种风气之下,认为自己的文章写得很好,可是到了欧阳修这里,却落第了。所以这些没有考上的人就非常痛恨欧阳修,他们对欧阳修共同发起反对和攻击,导致欧阳修几次被贬官,而且贬官的罪名,都是非常“不名誉”的。第一次贬官,他们造谣他跟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女有感情。第二次,他们说他跟他的长媳存在不可告人的事情。这两件事在当时重视伦理道德的社会,是可以使一个人终身身败名裂的。在他贬官期间,经过考察,发现这两件事情都是没有实证的。所以他后来还能够再回到朝廷里面做官,都是因为这种攻击没有切实的根据,只是风言风语。

《临江仙》(柳外轻雷池上雨)

  柳外轻雷池上雨,雨声滴碎荷声。小楼西角断虹明。阑干倚处,待得月华生。

  燕子飞来窥画栋,玉钩垂下帘旌。凉波不动簟纹平。水精双枕,傍有堕钗横。

  这一首词在欧阳修的词里边,不算是最好的。我常常说你对于什么东西的欣赏,要有“具眼”,就是要有眼光。你对于事物或者对于文学,欣赏批评它们的好坏时,应该要有眼光。

  在欧阳修的词里边,观察描写非常仔细的词是《采桑子》:“群芳过后西湖好,狼籍残红。飞絮蒙蒙。垂柳阑干尽日风。  笙歌散尽游人去,始觉春空。垂下帘栊。双燕归来细雨中。”中国诗歌的传统跟西方诗歌的传统是不相同的。中国最早的诗歌是从《诗经》和《楚辞》开始的,主要以抒情为主。所以《诗大序》开始就说“诗言志”,又说“情动于中而形于言”。所以诗歌里边有一种感发的力量,是中国非常悠久的传统。西方最早是叙事的史诗,像《伊利亚特》讲的是古代历史,需要用很长很长的叙述来完成,所以西方诗歌的传统跟中国诗歌的传统,完全不一样。西方的诗歌是把莎士比亚那些剧本都包括进去了,所以西方诗歌的起源和范围,跟中国都是不一样的。

  我讲的这个感发,对于西方而言可能不完全是真实的,可是在中国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传统。在中国,最好的诗一定有一种感发的力量。我以前在讲李后主的词就说,有另外一个亡国的君主,是宋朝的宋徽宗,他曾经也写过一首词叫《燕山亭》。据说这是他被俘虏带到北方时,经过燕山的时候写下的。我在上次比较李后主跟宋徽宗的时候,就引了《燕山亭》中的两句词,“裁剪冰绡,轻叠数重,淡著胭脂匀注”。他笔下的杏花,真花像假花一样美,仿佛剪裁下来的,透明的丝织品中最薄、最好的材料,一层一层重叠起来变成了很多层,而且都不是白色的,还有浅浅的胭脂的粉红的颜色,这写得多么仔细呀!可王国维却说宋徽宗的词跟李后主比起来,还是李后主的词好。李后主短短的一句:“林花谢了春红,太匆匆。”是带着他内心强烈的感动说出来的,而宋徽宗的这几句词,虽然写得很细微,但是只写了眼睛所看见的,强调的只是一种描写的技术工巧而已,一点感情和生命都没有,所以这一定不能算是很好的词。对于同一个作者来说,欧阳修的词写得都有一定的水平,这首《临江仙》,也是他很不错的一首词。可是比起欧阳修别的词,这首词感发的力量还是不够,主要是强调外表的描写,虽然有一点点情趣,但是它缺少了生命和精神的感发力量。

  再补充说明欧阳修的另外一首词《蝶恋花》。其中第一句是“庭院深深深几许”。这首词曾被清朝的词人张惠言,编入他的《词选》中。张惠言说“庭院深深深几许”的意思就如同《离骚》里边的“闺中既以邃远兮,哲王又不寤”。《离骚》是屈原作的,屈原是楚国的宗室,是非常热爱自己国家的诗人。后来他因为看到国家的危险,便劝告楚王,而楚王却没有听从他的建议,反而把他放逐出去了。屈原被放逐以后,就写下了《离骚》。“闺中既以邃远兮”,“闺”本来是女孩子所居住的房子,女孩子在古代都是不可以随便让人家看见的,因此住在很深的房子中。他说这个闺中是离我这样的幽深遥远,在幽深又遥远的闺房之中,那个聪明能干的君主,始终没有醒过来。屈原《离骚》中的比喻,是非常明显的,他是在指君主和国家。

  所以张惠言在《词选》中说,欧阳修《蝶恋花》中的“庭院深深深几许”,就是《离骚》中“闺中既以邃远兮”的意思,“邃”和“庭院深深”都是在比喻幽深,因而欧阳修的这首《蝶恋花》也是在暗喻当时的宋朝皇帝。《蝶恋花》最后的几句:“泪眼问花花不语,乱红飞过秋千去。”说的是春天过去了,词人满眼含着眼泪问这个花为什么会落?春天为什么会走?花并没有回答,反而只看见了那凌乱的红色的飘落的花瓣。花瓣被狂风吹过秋千架那一边去了。他这就是在表达,当时跟他一起变法的韩琦、范仲淹这些人,都相继被贬出去了。张惠言的《词选》是把每一句都这样分开来讲的。这种办法你要分别来看待,像《离骚》中的“闺中既以邃远兮,哲王又不寤”,写完闺中就紧接着写哲王,因此我们就可以推断出这个“美人”一定是指君主。欧阳修的这首词,表面上是惜别伤春,没有办法真的能够证明他是有寄托的。因此王国维的《人间词话》说:“永叔《蝶恋花》……有何命意?皆被皋文深文罗织。”皋文就是张惠言的号。“深文罗织”是指看一篇文章,不相信表面的意思,一定要在里边找一找更深刻的意思,这也算是中国文人的一个传统。

  综上所述,你们一定要注意,我所说的跟张惠言所说的是不一样的,我强调的是他给我们的感发,使我们引起一种联想。比如说讲韦庄和温庭筠的爱情词时,温庭筠写的是“手里金鹦鹉,胸前绣凤凰。偷眼暗形相,不如从嫁与,作鸳鸯”(《南歌子》),而韦庄写的是“春日游,杏花吹满头。陌上谁家年少,足风流。妾拟将身嫁与,一生休”(《思帝乡》)。我们知道,韦庄和温庭筠的词,都是写爱情的,而他们的爱情词里边,有一种独特的精神和人格的境界。他们的品格、精神、人格的境界,是合乎中国古圣先贤所说的“择善固执”,也就是殉身无悔的精神的。韦庄不写爱国,而是写爱一个美丽的女孩子,这当然是可以的,我从来没有说编造一个故事到里边去,可是张惠言是编造故事到里边去了。

责任编辑:史梦佳
关键词:欧阳修,一种,悲哀,痛苦,之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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